2019年6月15日(週六)下午2:00-3:30
2019年6月15日(週六)下午3:30-6:00
2019年6月15日至8月3日
「總有一天我們會明白」 餘跡 輓歌 |
「是不是總有一天我們會明白?」
沈綺穎香港首展《「總有一天我們會明白」》訂於2019年6月15日(週六)於畢打行漢雅軒開幕。本次個展以被遮蔽的歷史為線索,依據展陳空間劃分為「餘跡」和「輓歌」兩部分,引領觀眾步入一場影像之旅。藝術家創構的飄逸但精緻的景象可視作關於馬來亞「緊急狀態」的隱秘文獻。作品拼合出馬來亞左翼與英殖民政府間從1948年至1960年長達十二年的鬥爭片段,喚醒沉睡的歷史記憶。
藝術家沈綺穎的祖父六十年前在「緊急狀態」下被驅逐出馬來亞,後以共產主義烈士身份殉於中國。這段家人諱談的往事揭露出冷戰時期為政治信仰鬥爭乃至獻身的一代。沈綺穎從包含創傷記憶的個人家族史出發,挖掘出邊界模糊的歷史與文化論述。創作涵蓋一系列景觀圖、靜物照、聲音及錄像裝置,向記憶的抹滅、不同認知下的歷史書寫、時空中遊蕩的「幽魂」等主題拋出了詰問。
開幕下午,漢雅軒榮幸邀請徐曉宏(香港嶺南大學)、許芳慈(新加坡國立大學)、鄭家榮(馬來西亞學者/行為藝術家)與沈綺穎、張頌仁展開學術對談。我們期待通過這系列研討活動,傾聽往昔理想在今日激盪的回聲。
沈綺穎,攝影師、藝術家,1978年出生於新加坡,現居倫敦和北京。她的創作融合了攝影、錄像、聲音、文字、檔案文件等多種媒介與表演性朗讀。沈綺穎將調研的冷靜嚴謹和敘述表現的親密性達成平衡,探討的命題通常圍繞歷史、記憶、衝突、遷徙來展開。
沈綺穎2017年被委任為諾貝爾和平獎攝影師,並於挪威諾貝爾和平中心舉辦核武主題的個展。2018年曾於新加坡拉薩爾藝術學院當代藝術中心舉辦個展。另參展包括2017年伊斯坦布爾雙年展,洛杉磯安尼伯格空間攝影博物館,韓國京畿道美術館等多家國際性機構。錄像裝置作品《沈默的大多數》候選2019年英國「美學家藝術獎」。
沈綺穎2018年成為瑪格南圖片社提名成員,目前亦是倫敦國王學院軍事研究系博士候選人。
「餘跡」和「輓歌」
沈綺穎
沈綺穎個展以被遮蔽的歷史為線索,依據展陳空間劃分為「餘跡」和「輓歌」兩部分,引領觀眾步入一場影像之旅。藝術家創構的飄逸但精緻的景象可視作關於馬來亞「緊急狀態」的隱秘文獻。作品拼合出馬來亞左翼與英殖民政府間從1948年至1960年長達十二年的鬥爭片段,喚醒沉睡的歷史記憶。
二戰後,英屬印度和緬甸相繼於1947、1948年宣告獨立。為重樹在東南亞地域的統治權威,英殖民政府在馬來半島的熱帶叢林與馬來亞共產黨展開軍事行動,以便持續攫取當時馬來亞殖民地豐饒的橡膠和錫礦資源。對於這場曠日持久的武裝衝突,英方宣稱馬來亞進入「緊急狀態」。由馬來亞共產黨及其他左翼人士組成的人民解放軍前身在日佔時期與英軍並肩抗日,二戰後轉向這場反殖鬥爭,卻在冷戰陰影的籠罩下被劃定成「馬共的叛亂」。數萬人民被貼上「匪徒」和「共產主義恐怖份子」的標籤,未經正當審判就受拘留監禁,或被驅逐出境。在當時逾三萬被逐出馬來亞的左派分子和支持者中,沈綺穎的祖父沈煥盛就是其中之一。他曾是馬來亞一所華文學校的校長,兼任《怡保日報》總編。1948年中旬,英屬政治部警員來到沈煥盛家的小商鋪,用手銬將其帶離。沈的兩個大兒子目睹了這一幕,這也是他們與父親的最後一次相見。1949年初,沈被遣送回其祖籍中國汕頭的小村莊後,於國共內戰的尾聲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游擊隊。緊跟著他的政治信仰,厄運也隨之追上了沈的命運。就在中共宣告勝利的前三個月之期,國民黨節節敗退,在向台灣撤逃的山路上逮捕並處決了沈煥盛。直到兩年後,沈煥盛的母親、妻子和他的五個孩子才得知他的死訊。六十多年來,整個家族對這段往事緘口不談。
創傷記憶不僅伴隨了沈綺穎的家族史,也同戰爭中的其他亡魂一起,為社會變遷留下深刻烙印。以此出發,沈綺穎展開了她的學術調研和藝術創作項目「總有一天我們會明白」。標題引自戰爭期間被共產黨游擊隊員殺死的種植園主墓誌銘,而這一項目至今仍在持續進行中。區別於碑刻上的肯定口吻,沈綺穎透過自己的作品發出了詰問:在當今政治兩極化的語境下,究竟是不是總有一天我們會明白?從更為寬泛的角度講,她質疑的是殖民遺留問題是否已引起足夠清醒的反思,而當下的國際政治是否依然受未竟的帝國主義左右。
那些與祖父境遇相當的人士如何看待自身所處時代是沈綺穎所關懷的主題。當地緣政治牽涉到個體和家庭的時候,他們的理念、願景,所做出的選擇,有時很可能招致悲劇性的後果。沈綺穎沿著祖父流亡的足跡,重返那座位於廣東梅縣桃堯鎮的誥上村。儘管沈煥盛的生平幾乎已從家族史中抹去,祖籍地卻為他立了紀念碑,追其為「共產主義烈士」。親戚遞給她一張1949年攝於馬來亞的破舊相片,上面印了祖父在英屬監獄羈留時的編號和他譯成了英文的客家名字。這或許是祖父的最後一張留影。
自冷戰伊始,「馬來亞緊急狀態」就在教科書中被描繪成英殖民政府成功鎮壓馬共暴徒,繼而在1957年賦予馬來西亞獨立(並在1959年賦予新加坡自治),關於左翼的論述則相應變得隱晦不明,與政權主導下的史觀和國家敘事相悖。
沈綺穎搜尋到散佚的文物、文件、曲譜等等,輯錄成非官方的戰爭文獻,涵蓋了左派群體的主體意識和記憶。在展覽的「餘跡」部分,藝術家展示了三十二件戰爭遺留物品的相片。為拍攝這些素材,她一一尋訪了現居中國大陸南部、香港、馬來西亞、新加坡和泰國南部,而今都已年邁的左派戰士。
與這些未經矯飾的靜物照並置的是十六張景觀圖,藝術家有意凸顯景觀的朦朧美感,而場景多是武裝衝突曾發生的地點,或是游擊隊在叢林的伏擊據點和藏身的洞穴,有淌過無盡被共產黨殺害的平民的血河,也有1948年末二十四名手無寸鐵的平民遇害於英國軍隊之手的村莊,一座依垻而建的巨大人工湖,為將馬共全數引出雨林,還有當局政府將超過五十萬棚屋居民遷置到的「新村」,用帶倒鉤的鐵絲網包圍,為切斷民間支持者對游擊隊的補給……沈綺穎從歷史學和檔案學角度著手調研,進一步藉由藝術創作的途徑捕捉到「幽靈風景」,從現實場域中呼喚缺失、異位的歷史記憶。如此看來,她意在為叢林、橡膠樹、錫礦山、石灰岩洞等戰爭反覆出現的母題疊加一重映射,塑造出時間的肌理。這系列回應了2017年諾貝爾和平獎委任沈綺穎所作的核武主題展覽項目《沈默的大多數》,從紀實性轉向隱喻抽象的立場,啟發觀眾抽離出陳詞濫調,暫時放下對場域、現實、時空、立場的感知乃至道德評判。
另一間展廳的「輓歌」部分是一件雙通道錄像裝置,同樣可以衍生出多重意義的解讀。當初的馬來亞左翼已近垂暮,在作品中交替著用歌聲重述他們各自對政治參與,對戰爭,對驅逐流放的回憶,連同對社會主義的希冀。站在被遣送離開家園故土的船舷,他們何嘗不桀驁地唱起過《國際歌》和《告別馬來亞》;黨此刻他們試圖憶起七十年前主旋律裡的句章,不免引人感傷。一如記憶本身,他們的發聲或許幽微模糊,卻充滿了韌度。
(翻譯/許婧)
緊急令在今天很正常 [PDF文檔]
張頌仁
沈綺穎個展「總有一天我們會明白」涵蓋了攝影、錄像裝置等媒介。這組作品點破了我們今天是如何生活在一個被緊急法令拘縛的世界。這類法令在近現代世界由來有自,而今天全球的恐襲行動,無論帶政治動機還是出於偏激心理,更為法令提供了新的合法性。沈綺穎的作品提示我們:隨著這些社會管制而引致的不僅是諸多社會制度的桎梏,還有被悄然改寫的是我們的歷史記憶,和被重塑的文化觀念。
一九四八到一九六零年長達十三年的「馬來亞緊急狀態」[1]最初的宣佈出於維護英殖民者的經濟利益,其長遠影響則導致馬來民族主義的制度化,以致民族矛盾成為建立新民族國家的基礎。這個策略讓西方列強在退出殖民統治之後,仍能夠在後殖民時代與當地保持同盟。馬來亞的動盪始於二十世紀二十年代,一九三零年馬來裔人和馬來華裔[2]共同組成馬來亞共產黨,最初矛頭指向英帝國殖民剝削,接而在一九四一與英政府合作抵抗日本帝國入侵。在抗日戰爭結束後馬共繼續反抗英帝國殖民。英聯邦為了把反殖鬥爭定位為別有企圖的外在勢力,於是把矛頭指向馬共中人數更多、也更難招安的華裔群體,以便繼續推行殖民策略。1957年馬來亞脱殖獨立為民族國家,成為馬來族裔的民族主義政權,於是也把英帝國建立的種族矛盾制度化。那些破滅的反殖民願景和揮之不去的歷史記憶至今還被壓抑,而源遠流長的跨民族歷史交流和文化連脈早已無從言說。
今天亞洲面臨的困境在於,不論經濟政治取得什麼成就,先輩奮身以求的「獨立」、「自治」的本意已被我們忘卻,冷戰的陰影遮蔽了我們回望過去的視野。今日的亞洲亟需從歷史角度重述那些難以割裂的內在連結。許多亞洲群體甚至需要借助民族誌和文化學者的研究,才能夠回顧祖輩的生平經歷與解讀自身文明的知識經驗。當代亞洲 繼承了刪抹歷史記憶的一個世紀。
發生在歐陸列強間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阻延了帝國擴張的步伐,世界範圍內隨之興起的反帝反殖民運動加快了各地追求獨立的進程。今年適逢1919「五四」百年,回顧一個世紀,我們不獨慶幸近幾十年亞洲大致穩定的局面,更不能忘記這個局勢正是以前所未有的全球暴力衝突為代價換得的。
但帝國主義只是在形式上終結,並未就此真正瓦解。掙脫了帝國殖民統治的亞洲國家,無不例外地在記憶中好似有附身的幽靈等待被招魂。現代亞洲國家贏取獨立之後,不料復又陷入的是意識形態層面的「被殖民」。反觀二十世紀的政治爭鬥,不得不警惕所謂「反殖民解放」和「民族獨立」皆在西方意識形態的框架之下完成。爭取民族主義的民主也好,還是社會主義革命也好,抑或是共產國際主義,但凡冠以「解放」、「自由」、「民主」之名,都逃不出「現代民族國家」的政治性意識形態框架裹挾,最終背棄自身文明歷史的積澱,以致民族「獨立」延續了文化與意識形態的「被殖民」。資本民主與共產社會主義同時標舉「國際主義」,可是左右派兩方的對立立場,還是化歸到經濟產出和技術競爭等可量化對比的指標上,而這個體系亦是由西方帝國強權所主導建構的。「意識形態殖民」肯定是帝國主義最具滲透力的侵略,但更多狀況下,是來自被侵略方主動的思想轉變。那是由披附著「進步」說詞的文明觀和科學主義,再加以宗教傳播術,以使被侵略方主動地把自我的歷史文明定位成敵人。殖民主義覬奪的不僅是土地而更是民眾的心智,它要佔領的是被殖民者的抱負,以便把多元的文化歷史收編為帝國的文明論述。
沈綺穎投身攝影暗房來重新梳理上一代戰火中的記憶。「馬來亞緊急狀態」期間,沈綺穎的祖父沈煥盛及其革命同袍為爭取民族獨立的鬥爭最後轉變方向。他被遣離馬來亞送回中國。1949年的夏天,沈煥盛犧牲於國共的內戰,此時在中國反帝反侵略的抗日戰爭早已取得勝利。共產主義從致力於抵抗帝國侵略的鬥爭急劇轉向內戰,執政後緊接著發動思想大改造,全面轉變中華傳統文化。
英殖民帝國在「馬來亞緊急狀態」時期蓄意架構內部民族分裂的「民族國家」觀,在獨立後的馬來西亞折射了冷戰主導的全球性意識形態分裂。假如亞洲國家所追求民族獨立的目的是要擺脫西方強權,那麼冷戰的意識形態分裂,恰恰就是把亞洲導入一種長久的「緊急狀態」。中國、印度和韓國今天的現況就是鮮明的例證。
歷史文化的去殖民化對於亞洲國家是當務之急,關鍵不僅在於身份認同。更至要的是,去殖民化可以開放現代化進程下被邊緣的多元文明知識範式,把新知識開放為當代的全球新資源。
數碼時代的海量信息所遮掩的一個事實是:基於文化直覺的多元知識體系正在迅速消失,儘管數碼信息構成的檔案庫不斷膨脹。世界似乎盡在掌控,但是現代性本質裡的疏離感卻並沒有就此解除。所有傳統的文明所既有的宇宙觀盡被遺落他處,但是西方現代思想的範式又未能趕上技術進化所遵循的功能性邏輯。人類越是認同人與宇宙的分裂,科技「智能」的力量就愈不可估控。
人類直覺所能彌補的正是人與宇宙的分裂。直覺建立在特定的文化基礎上,每個文明都曾發展出與宇宙溝通的方式。數碼時代下湧現的「信息」能否被運用到位,取決於我們能否為其賦予豐富的意義,進而轉化成真正的「知識」,這包括帶著集體記憶和深厚歷史經驗的科技知識。
然而,從不同文化背景發展而來的在地知識正在迅速地消減。狹隘的政治經濟利益導致多種文化不斷被摧殘的「文化環境災難」。後殖民世代的當務之急,是重訪知識所寄身的自我歷史,以期尋回受現代範式摒棄的知識。我們必須寄望予被殖民的知識的解放,以獲求科學範式的嶄新面貌。
沈綺穎的創作以一曲家族的輓歌打開深埋的歷史維度,迫使觀眾從某張褶皺的照片、一具義肢或一管無法上膛的手槍背後去聆聽那些不復在場的話語。儘管許多細碎片段早已不復完體,但它們卻依然有如座碑。它們是崇高理想的物證,承載了失而復得的希望。隨著沈綺穎的展覽,我們走進一個塵封的檔案,重新窺見被「解放」話語和「現代性」意識形態所遮掩的隱秘 。
(中譯/許婧、張頌仁)
[1]「馬來亞緊急狀態」發生於1948-1960年間,用於指英聯邦軍隊和馬來亞人民解放軍之間歷時長達十二年的游擊戰,為英殖民政府對這場衝突的稱呼。
[2] 馬來華裔大量落根馬來亞始自19世紀中葉,主要投入開墾馬來亞種植業。1948年宣佈「馬來亞緊急狀態」時馬來亞人口統計5百73萬,其中華裔佔2百15萬,佔總人口38%,馬來裔人口則佔總人口49%。到了1960年撤除緊急令時,被遷居於集中營式管制的華裔「新村」尚有57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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